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1年4月北京第一版
我是想睡觉来的，躺在床上，倒跟大人似的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一通，这天天也不轻松，早晨一睁眼，十多门功课先压着，政治语文物理化学历史常识等等有用没用都摆出泰山压顶之势，而且门门主课老师又都把自己的课程看得比吃饭还重要。这倒让我想起在无聊至极时看过的一个电视科教片，是讲述怎样科学培养鹅肝，本来是一群活泼可爱的呱呱叫的小白鹅，饲养员用一根铁管不分青红皂白往细细嗓子眼儿里一插，机器一转，丰富的高蛋白饲料在几分之一秒中输入到小白鹅可怜的胃里，一天这样弄几次，最后这群鹅全变得呆头呆脑，连走路都不会了，可那肝居然有600多克重，这群糊糊涂涂托生成鹅的生灵，和我倒是有点像，不如我的是我他妈还敢偷偷骂几句，肝也不至于让人给熘炒了，命运可是没什么区别，加上我现在又那么不走运，真是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 ——P37
……我真的得走了。我一直在想我该去哪儿，就这样我走出家门，月亮真好，又圆又亮，银色的光仿佛镀在大地上，小区的楼群一下子变高了，通体泛出淡淡的幽蓝。这是一个令人不太畅快的色调，更奇怪的是，我所居住的方庄小区没有一点声息，往日肮脏不堪的自由市场和挤来挤去的疲惫居民不见了，街道整洁，穿入楼群的人行道也纤尘不染。我充满了新奇，在小区内转悠，令我大为惊讶的是，我身边走来走去的全是孩子，他们提着篮子走动，或骑着自行车，充满了秩序感，只在我惊愕的空，我发现这个世界的一切一切都变得高大起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高大，而是这些孩子难以承受的高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决定进城看看，一路上遇到数不清的小孩，他们有的冲我点头打招呼，因为他们小得也就到我腰这儿，我不得不费很大力弯腰。没用多少时间，我就把整个城市转个遍，妙极了，这里可全是孩子，可他们却像成人一样结伴成双，唧唧私语，有时成群结队在我眼前飘然而过，我留意他们的表情，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明朗和开心如同一泓清泉的流泉。这些孩子穿得也特别好看，五颜六色的。让我感动的是，在这孩子的都市里谁也不认得我，没有谁在乎我的存在，虽然我一文不值的高傲的虚荣心受到挫折，我还是怪感动的。孩子们在这座月光下的城市里奔来跑去，有多长时间我记不清了。我看着孩子们生活在和他们不甚相宜的都市，既放肆又纯洁，没有忧虑，没有烦恼，甚至没有我不大熟悉的那种叫做欲望的东西，看到这座城池是有些奇特，但对这个世界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不知疲倦地转来转去，不觉中像是长了100岁，成了个老更夫。可我真他妈乐。这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原来充满尘嚣污染的城市，让孩子给占据了，这可是我一直在想而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它是真实的，就在我眼前，我乐着乐着，好像时间很晚了，孩子们忽然不见了，整个城市变得空空荡荡，转眼就剩下100多岁的我，举步蹒跚，为孩子们守夜。干净、整齐的城市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吹着口哨，是那首儿时就会唱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我小声吹着，让自己欣赏着，绕着这座城市守更，这是件很美的差事，让这些孩子好好睡觉。不仅如此，我想来还得把迷路的孩子领回家，他或她由于淘气或机灵，就干些异想天开的事。我这样想着，就能听到有孩子在呼喊，倒不一定是在喊我，可我得把他们找到，不然孩子们就会哭的。我很认真做这件事，用不着谁来说三道四，我是情愿的。我满城寻找走失的孩子，吹着愉快的口哨，就这样干着，脑子里出现一幅景致，一座古城和着它的婴儿在沉睡，可看上去倒像是18世纪西伯利亚寒流笼罩的老俄罗斯那食不果腹的守夜人和他肮脏疲倦的小狗。我都觉得自己长胡子了，分不清节气，倒希望油条忠实的小狗跟在我屁股后头，那笃定是件有趣而帅呆的事儿。我就这样想着，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起我的名字，声音很遥远，吐字听得特别真，是在喊我没错…… ——P39、40
好些报刊杂志的青春栏目主持人，挖空心思杜撰他们青春期的故事，作为经验或教训灌给傻里傻气的中学生。我顶不信了。真的，哪有什么故事啊，现在的一天对我来说就是起床温习昨天的作业，吃完早点挤汽车，赶早自习，然后一节课一位老师的更换，反正有用没用的都得纳入脑海，放学，吃完晚饭又是没完没了的作业……周而复始，你说哪有故事？也许我智商低，脑子不够用，要不昨儿晚做个梦也不至于那么震撼。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今儿就要把生活颠倒一下，迟到就迟到吧，而且我也打算在学校什么也不干，静下心来看同学们的表情，因为往日我也笃定和他们一样。我没这么干过，可这个想法一方面让我有点慌张，一方面也令我兴奋。 ——P43、44
不过，我做得不会像自己说得那么好，我十分清楚我的弱点，就是有点透不过气来，你可以说我不争气，脑子里全是操蛋的没良心的念头，事实我也这么看，学校和老爸老妈都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爱我，可是还是透不过气来。真的。 ——P49
我说我真巴不得这座城市的成人都他妈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者一下变成小娃娃，就剩下我这个100多岁的老头，也许我是装出来的，可那些孩子谁也看不出来，该有多酷，我暗中帮助他们，让他们走正道，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我相信孩子若没大人指点，无论他多聪明、多鬼，也干不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P56
我想我的将来，到南方去打工，然后攒钱，开公司办工厂，挣好多好多的钱，办大学，专门收像黄毛这种不爱上学的孩子，我才不让他们成天到晚死背那些倒霉的公式，什么他妈的几何三角什么的，我让他们读最美丽的书，连《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样的书也不让读，只读最美丽的，他们的偶像只能像乔丹、聂卫平、叶乔波和谢军这样的家伙们，少给我弄那些唱小曲的，慢慢的，我想真正的科学家不用你让他去背，他们自己就去找那些可气的公式背来背去。这个办法准行。我还想给教育部的大官写封长信。我的大学剪彩时，你猜我请谁来？我就敢请老三哥，黄毛他妈这样的真正老百姓。要是部长、市长也想来我的学校，就得以学生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身份来。 ——P83、84
甭管怎么说，我对这家人挺感激的，北京总得有这么一帮人，没什么高奢望，他们多好啊，让小姑娘去相信一个陌生人，不把这个小可怜圈在小平房里没完没了做作业，还领她到这么宽敞的地儿来玩，真是不错。小家伙总是没有主心骨，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爸妈告诉我陌生人是大灰狼，我就害怕，就相信，他们告诉我谁是雷锋叔叔，我就跟谁学。这是件挺怪的事儿，等你慢慢长大懂事后悔时，儿时的印象是很那矫正的。男女两个大人走开了，他们没准成心给小姑娘一个自己的空间。 ——P106
不过，我才不劝他好好学习，这类废话连我都不信，劝别人也是假惺惺的，我让他多看些书是和学习两回事，书里有时能蹦出自己老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你别认为那是谁苦思冥想出来的格言，不对，那是你和我的生活。 ——P112
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有多渴望真正的朋友，只是常常糊糊涂涂忽略了好些真诚的关注和理解。 ——P162
晚上九点多了，天有些发闷，菜市口“丁”字路口的人涌来涌去。我惊讶哪儿冒出来的人，一切都看不清，但还是能想象出他们的表情，心里那叫不得劲，谁能相信，我巴不得这些家伙们都消失，虽说我也能感觉出现代化都市熙来攘往的虚假热情，可他妈这种假惺惺的作态，让我宁可从过街桥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愿意加入都市的人流中去。 ——P165
这是我们这代人的特点，你要细细想想，真能发现我们一个个有多可怜兮兮，傻傻张着大嘴，等着老爸老妈，还有值得尊敬的老师跑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会毁了你，那件事能维系你一生的幸福，反正你在这个世界自己给自己挑选出来的就没一样好东西，没人看得上眼。 ——P173
凡是真正的大人都能给自己找一万种理由证明自己有多正确，可这个秘诀没人教给咱们，他们大人做不到，却拼命让咱们做。我可不是耸人听闻，你只要闭上眼睛一想，就知道我他妈根本就没撒谎，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当个吃奶的婴儿有什么不好？不过我是没这种机会了。 ——P174
世界上有些事你就是弄不清，兴许现在做的事儿感觉觉得挺好，长大就后悔了；现在尽干些后悔的事，长大没准哭天抹泪感谢这倒霉的时光。类似这套假模假式的话我见多了，有多少成了气候的家伙，不遗余力在自己的作品里面喊，他们多么多么的感谢生活，那么那生活能把人折磨死，只要活下来，就非得感谢，其实那也不过是暗示他们丫有多么多么的出色同样的环境，造就了光荣和无耻，后者永远也没机会申辩了，细想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你要了不起，就别老喊着你过去有多他妈难，就好像别人会在这个大酱缸里淹死，而你却还死乞白赖感谢生活。 ——P176、177
“晓克，我也明白，像你这么大时，我比你可差远了，很傻很傻，对成人世界的反叛实际也是对成人世界的某种肯定，你会不知不觉在摹仿他们，学他们的样子。这是你的必由之路，没法选择的。我也是一样，当我明白这些，我已经完全陷了进来。” ——P188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他妈想乐，我这哪里是不孝，简直是混账透顶，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要是说我们这代人美得忘了哭是怎么回事，谁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掺假，我一点儿都不会生气，因为我知道只有没有过过真正少年的傻瓜大人才会这么干。 ——P190
每次考试都让我头疼，好像是为了别人，不过我也敢打赌，我这么大的小子，没有一个考试是为了自己，尽管老爸老妈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考好考坏都是自己的，可谁不是为了别人，让人家挑大拇哥叫好，让同学眼红，老师待见。我是真这么想的，说句良心话，要是为了我自己，弄个零蛋也无所谓的，只是不能那么干罢了。 ——P199
倒不是说我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是觉得我要真是大人，就比我所见过的大人做得都好。他们不明白我所谓的标准，那可不是靠经验，是真诚和善良，别他妈成天到晚假模假式，却还要美其名曰为了生存不得不这样。所有的大人都有这套论调，他们他妈的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原谅一万次自己的过失。 ——P210
我本来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忽然间变得特别不愿说话，我不怪妈妈赶走小阿姨，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家是爸妈的，他们说了算，所以我只说：“没事儿。”
谁都能看出来，我现在该有多听话。 ——P254
好了，就这样吧，兴许我真的病得不轻，脑子也保不齐出了毛病，可看上去还像个好人，也就不指望什么了。到现在为止，我就跟活了100多岁似的，话可能说得也太多太絮叨，真是不想再说了。我可不想假模假式劝你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可为了免得招大人烦，最好还是把爱说话的嘴闭上。这是我唯一的忠告。
生活在老爸老妈温柔的羽翼下万岁！
用功万岁！学习万岁！ ——P256
2023年5月26日 20:4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