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林终于认出眼前那个门框一样的建筑是一座鸟居时,他并没有感觉到十分的吃惊――作为拥有一个极度怀旧的父亲的他,早已情愿或不情愿地从父亲那无数张老照片中见过好几次这张奇异的建筑了。

我可没想到这里会有这种东西啊,陈林想。

是的,他没想过。即使他早已在两年半前随家人从二十多公里外搬来这附近居住,他却从来没有接近过这座离他平常上学的必经之路只有不足几百米距离的小山哪怕一次。不过,陈林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至少没人让他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当你一天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学校里度过,你怎么会认为没有花时间去爬一座小山有什么不对呢?事实上,就算是在学校里,陈林也只认识从校门口到教室,从教室到厕所的路罢了。

陈林忽然紧张起来。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在中国发现一座鸟居有多么怪异。且不提那些曾经尚且“正规”的各种寺庙如今下场如何,鸟居这种与邻国日本关系密切的建筑居然能在国内这样一个十八线的小城市留存,想来附近大概就有市遗产管理局的醒目标记吧?

陈林有自信即使在如此深夜也能立刻分辨出市遗产管理局的标记。毕竟在学校中不乏好事的学生偷偷将自己打印的标记贴到他的课桌上。在这个人人都能轻易获得无穷的信息的时代,知道自己的某个同学来自一个重度怀旧单亲家庭并不困难――更何况自从陈林在数学鉴赏课上偷偷翻看上个世纪的诗集被老师发现后,一个不合格的绩点和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很自然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他还记得前不久百无聊赖地在补考理综的考场外等候的时候。那将每层走廊与天井隔开的密集的铁栏杆上,挂着写满标语的红得扎眼的横幅。就在那时从惨白的天光中落下了几片洁白的雪花,打着转落到了火红的横幅上,就像扑入烈火的飞蛾一般消逝了形迹。

就如一张纸会因为其上书写的内容过时而失去意义被随意扔掉一样,旧时本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建筑在现代更是被大规模地废弃甚至拆除。而少部分遗留下来的则被地方遗产管理局标记,定期派遣执法队巡逻。在红色的信仰消逝后,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那曾经支配欧洲进而操纵着欧洲支配世界的力量。如今的世界就如两百年前的日本那样毫不犹豫地破除了对愚昧的信仰,却又在同时树立了对信仰的愚昧。人们将一切无用的东西踩在脚底,却把另一些自己狭隘眼光下的造物高高捧上神位。科学的光芒在年幼而骄傲的人类手中空前地耀眼,而怪异和幻想就如同朝阳下的露水一般蒸发殆尽。也许,只有几片较深的草丛中,才能留有些许的水渍吧?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然而前进毕竟是需要燃料的啊。

陈林不是那种从小就能自如地在几十条地铁线路中穿梭的大城市的孩子。他所生活的这座小城市,人们最具效率的出行方式还停留在环城公交车。当然,那夺目的科学光芒不会落下任何一个角落――不久前的市日报为大家带来的好消息是,旨在连接市中心和市火车北站的地铁一号线很快就会破土动工,坏消息是恰好位于地面规划路线上的陈林的老小区和这座小山丘将会自然而然地因此消失。

没事,再过一会我也就消失了。陈林自嘲地笑笑。

不知从何时开始,层层叠叠的落叶下松软的土壤变成了若隐若现的石阶。陈林拾级而上,朦胧的月光下,竹林掩映着的旧式木屋逐渐变得清晰可见。陈林对着鸟居仔细打量了一会,终于是没有从朱红的柱子上找到市遗产管理局的标志。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为什么会松一口气呢,他也不知道。大概是不想自己的尸体隔天就被巡逻队发现吧?不知怎的,陈林的脑中又冒出了父亲死前时常吟诵的古老诗句:

“请不要将我埋葬,

让我横陈在夜莺的面前。

使我那张开着的嘴唇

可以在星光下腐烂。

请让我的躯体在虞美人花丛里消解,

让千千万万只蚂蚁为我送终……”

陈林的父亲并没有横陈在夜莺的面前,最终也没有化成一只大鼓。一年前他在市立医院咽气的那天下午就被扔进了一千摄氏度的焚化炉中。等到陈林晚自习放学回到家中,桌子上就只有一只小小的骨灰盒,里面装着小小的一掊灰尘,盒子外面贴着市立第二公墓的标签,第二天早上公墓的人就开车来把父亲拉走了,顺便讨了二十块钱吃早饭。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里死去的话,就可以赶在人类的双手伸来之前回归自然的怀抱了吧?这么想着,陈林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陈林的第一反应是后悔。他本应更加仔细地分辨风吹动竹林的声音和扫帚扫动落叶的声音。再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借助从竹叶间洒下的点点月光,木屋围成的院落中,正在打扫的少女立刻发现了他。

少女穿着颜色和鸟居一般赤红的长裙,头上还扎着硕大的红色蝴蝶结,明明是秋天,袖子却意外地有些暴露。这种无法在当下任何服装店和时尚杂志上找到的奇异装束在陈林的脑中却立刻唤起了对应的称呼――“巫女”。对,这是巫女服。有鸟居又有巫女的地方,当然就是“神社”了。陈林的父亲收藏的众多图片中,也有相当数量是关于神社的。几间覆盖着瓦片的木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石板铺成的道路通向一只破旧的塞钱箱,穿着火红色的巫女服少女或在塞钱箱边拄着扫帚含笑而立,或卧在廊下啜饮着绿茶,或只是单纯地看着镜头,比出最简单的“V”字型手势……

陈林的父亲生前似乎经历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是在住过一年的精神病院后,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或许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然而每当夜深,父亲兴起的时候,总要拉着年幼的陈林将他收藏的照片一张张翻过,抚摸照片上每一张笑脸,抚平照片上每一道折痕,偶尔滴下几滴泪珠,对着尘封的过往喃喃着模糊不清的呓语。后来因为多愁善感而与这个冷酷的科学世纪格格不入的陈林,大概也曾在厕所偷偷哭泣的时候埋怨过父亲吧?

陈林缓缓走向巫女。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他不会介意与如此美丽的巫女小姐共同度过。另外,从刚刚开始便悄然改变的气氛与眼前的一切所散发出的神秘感都让他的身体像巫女小姐攥着扫帚的手一样微微颤抖。如蒸馏水般平淡的十七年的生活将他推到了这里,假如真的有神明的话――或许神明是在试图救他吧?陈林想。

巫女小姐把扫帚靠在推拉门旁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小托盘,里面放着两只棕色的小茶杯。满月的光辉被竹叶切割成点点银光,洒落在茶汤中漂浮的一两片茶叶周围。

陈林接过一杯茶,举起杯子向巫女致意:“您好,我叫陈林,谢谢您的茶。”

巫女小姐也拿起一杯茶,把空托盘放回走廊的地板上,缓缓开口道:“你好,我是博丽灵梦,我见过你父亲。”

我并不意外,我并不意外。陈林努力克制着胸中狂乱的心跳,强作镇静地问道:“那么……我是在梦中了?”

名为灵梦的巫女以与外貌截然不同的冷峻开口道:“……梦,梦为何物呢?符合人们认知的,就被你们定为现实;超脱人们认知的,就被你们打为虚假。生活在由自己可怜的视野范围内归纳出的寥寥几条规律或曰科学的光芒照耀下的人类啊,已经连任何的旁逸斜出都不能容忍了……假如你们习惯把自己的牢笼称作「现实」的话,那么没错,你是在梦中。”

陈林沉默了。半年前他刚生入高三不久的时候,曾经擅自逃课,跳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速动车。虽然京沪高铁作为中国最为先进且人员运输量最大的高速铁路,却仍然采用了传统的车窗而非像日本的卯酉东海道那样的万景幕技术。然而这种保留却让陈林在长达一千公里的旅途中一点一点地破灭了对上海的幻想。无数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向他倾斜下来,仿佛在齐刷刷地反射着无情的烈日,将他灼烧,融化,消解……曾经那个东西方文化荟萃的上海在哪里?他拖着双腿来到了号称“蓬莱公园”的地方,但这里实在是和作为其名字来源的那个古老传说大相径庭。如今的一切已经被科学的车轮滚滚碾过。陈林还记得那天下午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高楼大厦与车水马龙之间乱撞,直到夕阳西下,他不小心闯入了一处城中村――所谓的“城市的肿瘤”。在四周动辄几十层的玻璃大厦的包围下,五层高的筒子楼对陈林来说是这样的亲切。挂在墙边的乱成一团的电线,单元门前七扭八歪的电动自行车,紧闭的浑浊的窗户上残留的――大概是上次过年留下的――大红的“福”字,不隔音的墙里隐隐传出难以分辨的吴侬软语。夕阳的余晖跨过低矮的车棚,照到层层脱落的墙皮上,照亮了上面用褪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写着的“人”“大”“天”几个字。

陈林转身离开了,跳上了回去的高铁。总算在第二天晨读之前赶回了学校,万幸的是只罚站了一上午,外加五千字的检讨。

陈林放下了茶杯。他想起初中学古文的时候,曾经认识了一个叫做桃花源的地方。想象一下桃花源被七七式工业机械和卡-30重型货运卡车淹没的场景吧――那时你才会明白在桃花源的废墟边寻到半株幸存的桃花是多么幸福。他望了望身边的灵梦,打心眼里感谢她能让他在死前回忆到这么多珍贵的往事。然而,在绝望中回忆幸福,恰恰是最大的痛苦啊。

下定了决心,陈林手一撑地板,翻身站起。忽然,清冽的嗓音划破了夜空:“想去吗?幻想尚存的地方。”

陈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冲灵梦摇了头:“我正要去呢。谢谢你的茶。哦,还有,谢谢你的陪伴。”他大致判断了下方向,准备向北边走去――他曾在卫星地图上看到这座小山北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峭壁。

如梦幻般,少女的吟唱从身后响起:

“繁花其盛,终将凋零;

日月其辉,终将沉没;

呜呼,囿于亲手编织的牢笼之人啊,

你们何时方能醒来?

呜呼,当灯塔的光芒黯淡之时,

你们何处得以逃避?”

陈林感到一阵风从身后刮来,裹挟着他转而向东方疾驰。凝视着巫女小姐拽着他狂奔时的侧脸,陈林莫名感到一丝亲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时他的父亲突然开始到处发疯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个据说是捡到的孩子――这个孩子后来才被取名,叫做陈林。

陈林感到四周的竹林像是在避开他们一样急速向两侧让开,周围逐渐亮了起来。当巫女小姐抱着他滚落在竹林外的草地上的时候,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闪出了半轮红日。真是相与奔驰乎林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啊,陈林没头没脑地想,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衣服。

“林啊,我说的那个地方,和你说的可不一样哦……那可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在那里,人和妖怪可以和谐共处,鬼和神明可以和谐共生……”巫女顿了顿,又说,“那是幻想最后的净土啦。”

陈林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朝阳和脚下绵延不绝的枫林,如火烧般蔓延到天边,和朝霞交相辉映。远处高耸的山峰中,瀑布飞流直下。或许是到了早饭的时间吧?古朴的村子里冒出了阵阵炊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陈林好像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空中掠过,手里拿着的……却像是一个相机。

泪水从陈林的脸上流过。是因为离开了“家乡”而痛苦吗?还是……因为回到了“家乡”而快乐呢?“这,这里究竟是……”

巫女服宽大的袖口拂去了他的泪珠:“欢迎来到,众神眷恋的幻想乡。”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